100年前的深度新闻调查，攻陷了称霸美国的美孚石油

本月，美国正式对伊朗实施石油禁运，想全面截断其石油出口，还向波斯湾海域增派航母战斗群和轰炸机特遣队，进行军事威慑。伊朗也不肯低头，疑似炸毁阿联酋的油船。伊朗危机造成国际油价一度大涨，而美国却在这两年逐步增加了石油出口量，俨然成了世界石油供应商。

尽管有了种种替代的尝试，迄今为止石油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围绕石油，无论政治、经济、军事都依然上演着一幕幕规模浩大的人类戏剧。而在发轫于19世纪后半叶、贯穿整个20世纪直至今日的“石油风云”中，“美孚”是个绕不开的名字，只要与石油相关的场合，一定会出现它的身影。

100多年前写就的《美孚石油公司史》，是调查新闻的典范之作，也是了解美国石油行业发展历史的必读书，即便今天读来，也丝毫不会感到过时，反而让人慨叹历史的相似。被《纽约时报》评为美国“12位伟大女性”之一的资深调查记者艾达·塔贝尔（Ida Tarbell，1857~1944），在这本书中着重讲述美孚作为美国最大的石油托拉斯是如何打压竞争对手、垄断石油资源，并逐步将影响力扩展到政界的。

谈论美孚石油，自然绕不过它的灵魂人物、洛克菲勒家族的第一代富豪约翰·D.洛克菲勒。他本是美国炼油业中心克利夫兰市的一个生产代理商，因为敏锐地捕捉到石油行业的商机无限，在23岁时投身其中。《美孚石油公司史》抽丝剥茧并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美孚石油历史上的不道德行为，但对洛克菲勒本人的才能，还是颇为称道。除了精力旺盛、坚忍不拔、见微知著，洛克菲勒身上还有一个出众的特质，那就是善于讨价还价。在克利夫兰说书人的段子里，洛克菲勒总是轻声细语、不卑不亢，迈着缓慢的步子，对每个人的每一项业务都仔细问询。而在当地的老人们口中，洛克菲勒则被描述成一个“滑头”“抠门小子”，一谈到他，“大家都面带笑容，但面部不时会有一阵抽搐”。

讨价还价的背后，是一种巧舌如簧的说服能力。之后美孚石油建立联合体、打压竞争者、操控整个石油行业的每一步，洛克菲勒的这种能力都发挥着很大作用。塔贝尔以海量的档案和人物访谈，呈现出美孚石油建立垄断的手法，包括通过回扣操控运输公司，或与铁路公司勾结打压同业；建立炼油企业联合体，以排挤异己；强制小炼油厂售空它们的石油，或是干脆收购它们的公司，迫使其停产……美孚在全美国网罗大批商业间谍，让他们像新闻通讯员那样为美孚“投稿”，全方位掌握对手的商业信息。历史上，美孚还多次通过游说和贿赂，影响州议会的决议。

油区产出的石油都要通过铁路运出去，以美孚石油为首的石油联盟很快抓住了这个关键点。它们的第一步就是把手伸向运输公司，告诉它们这个联盟代表了全国炼油商的利益。但实际上，当时这个联盟出产的石油量仅为全国生产总量的十分之一。联盟利用虚假的规模优势，引诱运输公司给它们运费回扣，就连未加盟的石油公司运费的一部分也要交给它们。运费的高涨很快让其他炼油厂喘不过气来，而美孚石油却坐享运输公司给它们的大笔回扣。不仅如此，美孚石油还要求各大铁路运输公司必须每天把所有石油运单交给它们过目。因此，对其他独立炼油商的业务动向和客户资源，联盟也是一清二楚。

对联盟内的炼油厂，洛克菲勒的监督也细致到了龟毛的地步。塔贝尔在书中记录了一个在油区广为流传的故事：某家炼油厂在上个月报告自己手头有1119个塞子，本月初联盟向这家工厂送去10000个，这个月用了9527个。月末的报告中，工厂汇报它们手头还有1012个塞子。洛克菲勒看完报告，当即追问：另外580个塞子到哪儿去了？对于大手大脚的炼油厂来说，油桶上的塞子简直就像大头针那样不起眼，洛克菲勒这样的监督，简直就是抠门和刻薄。然而，这就是洛克菲勒一贯的精打细算的管理方式。塔贝尔也认为，洛克菲勒的做法是对的，“管理好塞子，油桶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塔贝尔这部出版于1904年的著作，直接推动联邦法院重启对美孚的调查。1909年，法院做出了一个被认为是划时代的裁决：认定美孚石油公司涉嫌垄断贸易，令其在６个月内解散。

这一巨大成就，让《美孚石油公司史》成为美国新闻史上的坐标，引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黑幕揭发运动。在这场受到罗斯福总统支持的民主进步运动里，涌现出12位男记者1位女记者，被认为是新闻史上第一批调查记者。塔贝尔正是其中唯一的女性。本书译者肖华锋，同时也是“美国黑幕揭发运动”的研究者。在这位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看来，相比于其他12位黑幕揭发同行，塔贝尔的写作特点在于：“她的写作不是煽情和妙笔生花的，而是以历史学家的公正客观来写作。可以说，在整个黑幕揭发运动中，她的写作是最为严谨、最具学术性的。”

肖华锋说，塔贝尔最初受托写作此书，并不是奔着揭美孚石油的“黑”去的。按委托她写作的《麦克卢尔》杂志老板的初衷，他甚至是希望通过塔贝尔的写作来弘扬“托拉斯”这一新的经济组织形式。塔贝尔说：“如果美孚石油公司是国内唯一一家因垄断行为被判违法的公司，那么笔者也不会去写这本书。”事实上，美孚建立托拉斯的做法在当时的美国已成为一种常见的运作模式，遍及零售业、制造业和银行业。她之所以要以美孚石油为标本，一方面是因为它是美国历史上第一家托拉斯，而且发展非常完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资料充分——它是全美少有的拥有可信资料佐证其发迹史的公司。

塔贝尔认为，托拉斯之所以能在当时发展得风生水起，源于商业文化上的谬误，那就是“利益至上”。财务上的成功，为洛克菲勒带来了巨大的光环，足以掩盖其操作手段的不正当和不道德。“这就是商业”之类的说辞成了垄断经营的盾牌。在《美孚石油公司史》的结论部分，塔贝尔写道：“唯利是图和绅士风度是不可能并存的”，“商业不是强制销售、狡猾手段和享有特权的借口”。

《美孚石油公司史》

[美]艾达·塔贝尔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1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