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族“逃离”东京：日本面临“地方消失”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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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丨“逃离”东京

“让我离开东京的话，我宁可不要这300万（日元）。”横山笙吾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横山笙吾出生在日本九州的宫崎县，这里几乎是日本最穷的地方之一。高中毕业后，他就来到东京做了一名“东漂”，现在已经六年。目前，他虽然打着一份“临时工”，但收入还不错。

近日，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日本政府为了缓解东京圈的城市压力并增强地域活力、加大地方创生的力度，正在探讨新的补贴制度，从东京圈（“一都三县”，即东京都、神奈川县、埼玉县和千叶县）移居到地方的人员将可获得最高可达3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8.3万元）的补贴。

对东京的爱，让横山笙吾不愿离开。然而，作为亚洲第一大城市的东京，尽管每天吸引着来自日本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但严重的大城市病——地价上涨、环境恶化、交通拥堵、生活成本增加——也让许多人对它望而却步。

身为一名“海归”，33岁的一氏隼人对东京就是一脸的“嫌弃”，新宿、涩谷、霞之关，这些东京赫赫有名的地方，在他眼里却到处都是人挤人、乱哄哄。

澎湃新闻王煜制图

东京逐梦：白天设计师，晚上玩乐队

白天的东京街头，宽大的人行道上人们行色匆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白领们正襟危坐高效运转地维持这座城市的生命力。

到了夜晚，霓虹灯闪烁，这里也是年轻人的天堂，夜幕下梦幻般繁华的东京更是一座不眠之城，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东京涉谷此时也是妖娆绽放。

在涉谷一家室内小型演唱会现场，聚光灯下的乐队正在上演一首又一首属于年轻人的听觉盛宴。27岁的横山笙吾是乐队成员之一，出于对音乐的热爱，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来这里演出。

“音乐让我觉得自由自在，更让我感受到这座城市独有的魅力，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横山笙吾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横山笙吾（右一）和他的No Contact乐队成员。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暮色褪去，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肥硕的乌鸦趁着人们还在熟睡四处觅食。此时，银座街头的人行道上，行色匆匆的白领们换上正装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此时，横山笙吾又成为这庞大上班族中的一员，脱掉了演唱会上那套彰显个性魅力的演出服后，他像每一个白领一样穿着正式地赶往公司。

横山笙吾此刻的另一个身份是在东京银座上班的设计师。每天的工作是设计各种各样的logo、车站广告、杂志封面等。这份工作亦让他觉得满足。

横山笙吾高中读的是通信制学校，21岁那年才终于高中毕业，他立志要考上东京的设计学院，想在东京这片土地上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于是，高中毕业那年，他只身来到了东京。

东京作为日本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每天都吸引无数像横山笙吾这样来来往往的日本青年。近些年，这样的趋势愈发明显。

据东京都总务局统计资料显示，截至2018年1月，东京都人口累计达到1375万人。而据日本总务府统计，东京圈的人口总数超过3000万人。

东京人口迁移要追溯到二战结束后，主要经历了几个不同的周期。第一个周期是1955年到1975年，这是东京的经济高速增长期和人口急速膨胀期，一直表现为人口净迁入。

第二个周期是上世纪7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期。这一周期是日本经济的产业升级阶段，东京都内出现了大企业集聚、金融信息产业从业人员集聚、制造业比例大幅度降低的现象，因此与第一周期相比，该周期净迁入规模小。

但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阶段，日本似乎又回到了以东京为中心的“一极集中”的人口迁移周期。2017年，东京圈“一都三县”的净迁入人口接近12万人，连续四年超过10万人。东京圈已经连续22年出现迁入人口超过迁出人口的净迁入现象了。

另一方面，由于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的影响，日本东北三个受灾县（岩手、宫城、福岛）的人口流出现象呈加速趋势。日本人口向东京过度集中的趋势没有停止，巨大的人口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东京这样的大城市。

“给300万也不会离开东京”

正是为了缓解东京的压力，日本政府欲通过补贴的方式“破财减压”。

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根据日本政府正在探讨的新补贴制度，将为从东京圈移居到地方的人员提供最高可达3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8.3万元）的补贴，其中，赴东京圈以外的地方进行创业的，最高可获得300万日元，跳槽到地方中小企业的则可以获得最高1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6.1万元）的补贴。

日本内阁府准备将这笔补贴列入2019年度预算的概算申请中，试图以此来控制人口向东京的过度集中。

但这笔钱并不能打动横山笙吾。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300万日元可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啊。能拿到300万我当然非常开心，毕竟可以用它来做很多想做的事。”

但是，他还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笔钱的诱惑，即使他在东京的工作并不稳定。

横山笙吾目前只是以派遣工的形式工作，与正式员工不同，他是按照小时领薪。因为是技术职位，他每小时的工资可达1820日元（约合人民币110元），算是相对比较高的收入。虽然平时不能过于奢侈，但是并没有收入上的烦恼。

最近，横山笙吾刚把新家搬到了离公司不远的江东区，这让他不再疲于奔波。不久前，横山笙吾还住在东京都外的琦玉县，每天上班通勤光乘电车就要花费70分钟。

和东京的拥堵相比，横山笙吾老家宫崎县显得安静许多。

横山笙吾毫不掩饰自己对东京的喜欢，因为他的老家埼玉县的生活似乎过于平淡。“在一个安安静静只有老爷爷老奶奶的小地方，和大家做着差不多的工作，到了三十岁了结婚生子，感觉一眼就看到头了。”

东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有更多的际遇，我想看看自己能发挥多少力量。在东京的学校，我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乐队和设计师的工作也丰富了我的人生经历。”

“等我老了，变成老爷爷的时候再回到老家过着慢悠悠的生活吧。”横山笙吾说。

“逃离”东京：总是做不完的工作

和横山笙吾不同的是，原口明哲一年前选择离开了东京。24岁的原口明哲现在是一名公司白领，和家人住在名古屋。

他告诉澎湃新闻，在东京时，巨大的工作压力让他每天喘不过气来。他毕业后去了一家医疗器具公司，总部位于东京。虽然公司每个月会提供3万日元的租房补助，但他还是选择居住在东京周边租金相对便宜的琦玉县浦和市，每天上班通勤时间单程就要一个半小时。

“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平时加班很多，工作日的时候通常是凌晨两点到家，五点起床准备收拾去上班。”原口明哲说，只有周末和节假日的时候才有时间去看望远在九州福冈的妻子和孩子。

原口明哲（左一）在东京时，和同事的合照。

离开东京的想法始于工作调动。因为公司将原口明哲调到了一个他并不满意的工作部门，巨大的工作压力让他换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有段时间，他总是下班回到家洗个澡抽会烟，早上直接吃个饭就要去上班。

日本年轻人生活压力大素来闻名。白领们除了每天白天大量的工作外，还要把一天大量的邮件回复整理好，有些人需要把每天的工作总结写好，最后走之前把办公桌整理好、垃圾倒掉。

在很多打工的场合或者工厂，员工除了偶尔上一次洗手间外，不允许交头接耳、看手机，从早到晚除了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外，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埋头苦干。

日复一日，很多人因为每天巨大的工作压力和压抑的工作环境而变得抑郁，甚至会引起“过劳死”。虽然日本厚生劳动省出台了防止过劳死的相关对策大纲，但是超负荷的工作压力仍然是上班族面临的普遍问题。

“海归”拒绝东京，感受小城市的好

除了工作压力，东京的人潮汹涌和人情冷漠也让一些人选择避而远之。

33岁的一氏隼人是日本九州大学的研究生，他出生于日本福冈县。在读研究生之前，他有过丰富的海外留学和工作经历。然而在谈到东京的时候，他表示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那里。

“在东京街头，即使满街大楼林立，眼花缭乱的餐饮店比比皆是，可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座无虚席，即使是买个汉堡或者去咖啡厅也要排很长的队伍。”一氏隼人说，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辛苦。

一氏隼人在位于日本福冈的九州大学宿舍。

一氏隼人曾经在名古屋工作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每天晚上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加班，没有朋友、家人在身边，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出去吃饭、一个人走在街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

一氏隼人觉得在名古屋这样规模的城市都会让他感到孤单寂寞，更不要提东京了。大都市里，没有朋友会让他觉得分外孤单。

东京城市人口的过度集中，随着之而来的各种城市问题，包括地价持续上升、交通拥堵、通勤时间长等问题。此外，人口过于密集导致住房紧张，就业压力大，各种资源紧张。

一些有特色的中小城市逐渐开始受到青睐，一氏隼人所居住的福冈正是这样一座城市。

他告诉澎湃新闻：“在东京能够买到的东西在福冈都可以买到，而且现在网上购物也很方便。福冈的两个商业中心博多和天神，人流量不多也不少，都是购物天堂。”

与一氏隼人有相同想法的日本青年并不少见。他们出生的地方虽然比东京、大阪这样的大都市规模小，但是相比于偏远的乡下，这里依然拥有良好的工作环境和就业机会，生活便利、舒适，既不拥挤也不缺乏资源。

日本面临“地方消失”的困境

尽管东京仍然吸引着年轻人从日本各地赶来逐梦，但近几年，像原口明哲、一氏隼人一样“逃离”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仅是40岁到60多岁的中老年人想移居到舒适的地方城市，一部分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也开始制定自己的移居计划。

在日本，从大城市移居到小城市有几种说法，分别为U turn,I turn和J turn（详见制图）。

对于这些想要逃离东京这样大城市的人而言，地方城市拥有众多好处，最为明显的就是低廉的住房租金。在东京世田谷区，一套2LDK（两室一厅一厨）以上的住房，每月需要20万日元以上（约合人民币13000元）。而同样是2LDK，在福冈箱崎，就只需要6万日元（约合人民币3700元）。

很多日本人还认为，地方城市就餐不仅便宜而且更加美味。比如日本人饮食中必不可少的海鲜，地方城市特别是靠海城市的生鱼片远比东京的新鲜很多。

与快节奏冷漠的东京不同的是，地方城市的人更具有人情味。此外，地方城市的魅力在于中心紧凑，集聚了百货商场、购物中心、餐饮、娱乐设施和教育机构等。在一个地方就能满足所有需求，节假日开车行驶30分钟就能到达郊外享受大自然。

在一氏隼人居住的福冈，“这里也有相对较好的就业机会，离山和海都很近，开车很快就能到，不用挤地铁。”他觉得这样刚刚好。

但也有一些日本地方城市的人口正在流失，面临“地方消失”的困境。2014年，由前总务大臣增田宽也领导的民间机构日本创成会议就发布报告称，至2040年，日本将近半数的地方年轻女性（20岁-39岁）人口将减少愈半。

地方人口流失对当地居民的生活也造成众多影响。零售店、饮食、娱乐、医疗机构等生活相关的服务设施规模缩小。地方财政收入的减少，导致桥梁道路等基础设施的维护和翻新迟缓从而老化。日本地方公共交通都是由民营企业经营，人口流失导致利用公共交通的人数变少，民营企业因此会撤销一些不常用路线以及减少运营次数，加之高龄者无法使用私家车，从而给地方居民的生活增加了更多不便。而越来越多空置的店铺、工厂和废弃的耕作地等，给地方带来的压力也逐年增大。

日本政府多年以来针对“地方消失”出台了地方创生的多项政策。2014年，国会还通过了《城市・人口・工作创生法》、“区域创生相关法律修订”等，并通过媒体和学界向社会宣传地方创生的概念和内涵，以引导民众理解政府的施政方针。

与此同时，地方政府也各自遥相呼应，为了吸引年轻人返乡，大力支持年轻人地方就业，300万日元补贴也是可能的措施之一。

原口明哲（左一）离开东京后，在名古屋和朋友在一起。

但是，离开东京对许多人来说依然是个难以选择的题目。年轻女孩中里玲奈现在就还在纠结。

中里玲奈出生于日本本州岛中部的栃木县，在东京每天白天上班、晚上打工，周六也要出去打工维持生计。

“虽然很喜欢东京，可是我从生下来就一直在老家，偶尔回家一趟就强烈感到回老家真好。”中里玲奈告诉澎湃新闻，老家不但给人温暖，房租和成活成本也相对低很多。然而，生活成本低也就意味着工资水平低，她没有办法接受比现在的收入更低的报酬，她想离开东京却不敢轻易离开。

即便是已经离开东京的原口明哲，也并不否认自己“很喜欢东京”。他选择离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在东京时工作的变化。被调换岗位后，他对工作内容和待遇都不太满意。

但是，“相比于在东京那个时候巨大的压力，我现在过得好很多。”原口明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