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法的温度｜破产业的未来会怎样？

岩井克人出生于1947年，早年就读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获得麻省理工学院PhD学位；先后执教于耶鲁大学、东京大学以及国际基督教大学等机构。岩井克人著有《不均衡动力学》《威尼斯商人资本论》《货币论》《21世纪的资本主义论》《公司是谁的？》《经济学的宇宙》等著作，但这些著作都没有中译本；只有这本《未来的公司》，经张永亮、陶小军翻译，由东方出版社于2018年7月出版。

这本《未来的公司》，最早出版于2003年。根据作者在“后记”提供的信息，这本书的底稿是一篇采访稿。作者在2001年接受《月刊百科》杂志西田裕一专访，围绕“公司会去向何方”，畅谈14 个小时。在采访稿的基础上，作者以公司职员为潜在读者群体，全面重写，有机整合作者对资本主义和公司制度的观察；这使得这本书体系性并不强，未能彻底摆脱采访稿的旧痕。而这次采访更大的背景，则是日本社会朝野各方都在反思日本“失去的十年”，试图通过反思和改革，寻求方案，走出经济衰退。这些背景，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这本书充满洞见，但却又不太像纯粹的学术专著。

本书大体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主要对比日本和美国的公司治理结构；后半部分则主要在分析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及其对企业经营的影响。在前半部分，作者从日本公司为什么要“重组”谈起。在日语背景下，“重组”是裁员的同义词；这种委婉的用法，在日本极其罕见，长期以来日本社会都以其终身雇佣制而自豪。在此基础上，作者重新反思公司的基本结构，并用大量的篇幅详细分析企业、公司与法人的区别，并在揭示法人制度的本质上，详细比较日本式公司治理与美国式公司治理的本质区别。在作者看来，日本式公司制度脱胎于财阀体制，二战后由法人交叉持股代替；由于交叉持股，股东对公司制度的影响微乎其微，在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制等习惯的促进下，职工高度忠诚于企业，企业也不能轻易裁员，经营者和从业者利益成为企业经营主要考虑的因素，经营者几乎完全脱离股权所有者的监督与控制。而美国式公司则股东主权至上，股东通过董事会控制经营者；经营者以为股东营利为主要目标，如果无法达到这个目标便会被替换；由此，埋下经营者为取悦股东、避免被替换而挖空心思掩埋经营不善问题的病灶，也合理解释包括安然丑闻背后美国式公司治理结构的弊端。本书后半部分，作者则聚焦于资本主义本质的追寻以及资本主义的代际划分。在作者看来，资本主义可以分为商业资本主义、产业资本主义和后产业资本主义三阶段；而在后产业资本主义阶段，IT 革命、全球化及金融革命，近乎完全颠覆公司制度的游戏规则和评价标准。

那么，这本《未来的公司》，有哪些奇思妙想，可以为我们思考破产业的未来提供灵感呢？在我看来，在日、美公司治理结构比较之外，岩井克人对于资本主义的诸多论述和观察，尤其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几个方面，可以为我们的头脑风暴，提供必要的路标：

第一，岩井克人提出，资本主义发展至今，先后经历商业资本主义、产业资本主义和后产业资本主义三个阶段。无论是哪个阶段，利润只能从差异中产生，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商业资本主义阶段，商人以往返于不同市场、寻求价格差异，进而赚取利润；在产业资本主义阶段， 产业革命大幅度提高劳动生产率，而大量来自农村的产业后备军则使得实际工资率持续维持在低位，两者之间的差异形成利润；而在后产业资本主义时代，以 IT 革命、全球化和金融革命为代表，新产品、新技术、新组织形态和新市场，形成生产者之间的差异性，也成为生产者赚取利润的不二法门。

这一观点对于破产业界的启迪在于， 衡量企业的拯救价值，需要从寻找差异性入手。如果缺乏差异性，说明该企业不具有拯救价值，破产清算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如果有倡议性，就有盈利空间，说明企业具有拯救价值，拯救成功率也才会更高。

另外，这一观点对破产业界的启迪还在于，在重整计划的草拟中，也需要在形成差异性、寻找“四新”上做文章 。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3月发布的《全国法院破产审判会议纪要》提及，“重整不限于债务减免和财务调整，重整的重点是维持企业的营运价值。”“人民法院在审查重整计划时，除合法性审查外，还应审查其中的经营方案是否具有可行性。”按照我的理解，这里的“可行性”，可以理解成岩井克人提及的“四新”；如果不具备这“四新”，那企业的营运价值、重整计划的可行性，都无异于镜中月、水中花。

第二，岩井克人提出，在IT革命、全球化和金融革命的交互影响下，资本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流动。这不是资本统治力增强的表现，而是资本统治力减弱的表现，资本家不得不满世界寻求投资，才能维持其获取利润的初心。在这种背景下，20世纪80 年代以后世界范围内的金融革命，意味着只要有足够的信用，任何人都可以按需并且低成本地融资，企业融资成本大幅度降低。

对破产业而言，意识到这一点十分重要。探究公司制度的缘起，成立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的基础的主要驱动力之一，便是融资；能否获得足够的融资，是企业生存和发展的生命线。但在后产业资本主义时期，一个组织不再仰赖于股本而生存和发展，企业生存和发展对股本的依赖性可能会越来越低；市场上大量游资寻求出口，而且成本低廉，可能会远方便于股份制企业。这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鼓舞破产执业者，寻求投资并非难事，而且并不是所有投资都需要对股权结构伤筋动骨，更高的利率、更高的回报、更好的经营思路，都可以让投资者对参与重整趋之若鹜。

另外，注意到这一点，在重整方案制订中也会有用。重整方案首当其冲的核心，无疑是调整债权债务、股权结构。那么在股份制融资功能逐渐消退时，在股权结构调整方面，则可以有意识地使之降到最低，而通过市场上唾手可得的游资来解决资本难题。甚至，在公司拯救方案的筹划中，或许可以寻找比股份制更为便利的组织形态，这样可以极大地减少对原有股权结构的冲击，当然也会极大地减少阻力。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破产企业处置时对于这种资本权属的界定。北京师范大学贺丹副教授在其《互联网经济发展与破产法变革趋势》一文中，已经初步讨论这一问题，如何界定这种投资的权利属性，尤其是将其界定为股权还是债权，对投资人来说影响甚大，对债权人来说同样如此。这一问题在后产业资本主义如火如荼的今天，尤其十分突出，既需要学术研究有所突破，也需要法律制度有所跟进。对于破产执业者来说，在寻找投资方时事先约定，未雨绸缪地排除地雷，也是其本分之一。

第三，岩井克人提出，在产业革命时代，机器、设备和厂房等固定资产，是生产并赚取利润的核心所在，得设备者得天下，规模经济、范围经济大行其道，也让人力资本牢固地附着在设备上，成为组织专用型人力资产。但是在后产业革命时代，企业的竞争力更取决于其核心竞争力，即“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结合生产现场的生产技术、开发部门的产品开发能力和经营层的经营手段，有效且迅速地不断制造出震惊市场、具有差异性的产品”。岩井克人指出，这种核心竞争力的要素不再是专利、秘方、品牌或顾客等物化的知识资产，而是能够产生这种知识资产的人力资本的总和。比如微软2001年市值390亿美元，但有形资产不过23亿；另一项研究表明，1978年美国上市公司中，有形资产价值占市值比例高达83%，但1998年时降低到31%。正如中译本序言作者陈宇断言，“互联网时代的伟大企业是没有实物资产，也没有人力资产的，只有人力资本。……离开了这些人的智慧和才华，公司再多的物品和员工都无法往前走一步。”这也就是说，人力资本成为决胜后产业时代的法宝，相比之下人力资产、固定资产的重要性，不再如往昔般重要。

岩井克人的人力资本论，对于未来的破产业既有启迪，也有挑战：从启迪的角度，企业重整中，挽留或者引进具有市场竞争力的产品研发团队，尽最大可能提高企业制造差异性的能力，可能越来越比引入新的投资重要。但是从挑战的角度，如果以研发团队为主的人力资本，成为企业的核心资产，但是在企业进入破产程序后的资产处置中，人力资本作为核心资产又不能随意处置，这既会导致债务人财产的缩水，同时将会大幅度地降低债权人的清偿预期。我也在隐隐担忧，这种事实会不会根本性地颠覆破产财产分配制度。

第四，岩井克人提出，尽管人力资本的重要性前所未有的突出，但公司制本身并未过时。在未来更为流行的模式可能是硅谷模式，即：风投基金基于分散风险的考虑，同时为多个有创意和才能的团队投资，既解决研发团队的融资难题，也在风投项目孵化上市时，通过股票交易实现利润最大化。

岩井克人特别论述了破产制度在硅谷模式中的助推作用：尽管从面上看融资成本和门槛越来越低，但在任何时候，单纯拥有创意和才能，并不能轻易地融资。这个问题站在放贷者的角度很好理解：第一，在放贷者眼中，拥有创意和才能者，并不必然是好的经营者，其创意在商业化过程中失败的风险居高不下；第二，现代社会不允许卖身为奴、以人抵债，传统的担保制度在借贷关系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投资人的借款忧虑，但如果没有担保制度支撑，创意和才能的拥有者也不可能卖身为奴、以人抵债，放贷人的放贷意愿则会降到最低；第三，如果仅凭创意和才能便能轻易融资，那必然会导致创意者大量编造甚至滥用创意来融资，并将骗来的资金收入私囊后宣布破产，而导致放贷人血本无归，这当然不利于维持健康的借贷关系，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创意和才能的拥有者无法融资。而硅谷模式则会将合理地分散风险，形成投资人与创意者双赢的局面。

硅谷模式的核心，依旧是股份制公司。只不过未来的公司的规模，可能会更加两极分化，要么极大，要么极小。当然，为了解决研发团队的后顾之忧，比如担心被挖墙脚或者担心投资者逃之夭夭，可以为他们戴上利益的“金手铐”，比如约定领取养老金、退休金和实现股票期权的基本期限，以金钱的形式直接给予使之留在企业内部的动机。

这一点论述，对破产业界有两个启迪：一方面，破产执业者将来的竞争，也越来越体现在团队能力等核心竞争力上，而团队能力的前提又是关键人物的个人魅力和能力，因此，破产执业者团队建设，应该在增强平台对关键成员及其团队的吸引力上，让利害关系成为增强平台凝聚力的核心因素，而不是单纯谈情怀、诗歌与远方。另一方面，这个观点能够成为推行债务人经管制度的重要支持。除非证明债务人经营团队有重大故意或者过失，都应该将债务人经营团队视为构成企业核心竞争力的积极因素，利用其了解市场、热爱企业等积极因素，提高公司拯救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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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同行业、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读岩井克人的《未来的公司》，可能都会有不同的发现，也会感受到不同的启迪。我想，岩井克人的《未来的公司》，其意义不仅仅在于这本书的论述本身，而在于提出一个十分开放的问题，即未来的公司究竟是什么样子？回到本文开头，在不考虑个人破产制度的前提下，公司制度是破产制度的基础，公司制度的变革必然会引来破产业的变化；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唯有准确因应公司的未来，才有破产业的未来。由此，破产业界应该有一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心态，紧密关注公司制度的新动向，既兢兢业业地图现在，更踌躇满志地图将来。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