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挪“保壳”中的人人乐：准歇业、异动和购物卡“窟窿”

2025年1月2日，人人乐连锁商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ST人乐，002366.SZ）发布新年第一份公告，披露其合计约8.84亿重大资产出售暨关联交易进展情况。

这项重组计划在2024年末最后几天迅速推进：12月28日一口气出炉11份完成交易所需手续；30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审议一系列相关交易议案；31日公告决议通过的同时，就已完成所出售两家公司股权工商变更并收到合计4.51亿交易价款（占总价款51%）。

如此“一路狂奔”，只为绝处求生。对于老牌商超企业人人乐来说，眼下一幕实属太熟悉的处境：上市14年，大部分时间都陷在“连年亏损、披星戴帽、变卖资产、业绩回正、再连年亏损….”的时空循环中，迄今已被三次实施退市预警。

人人乐的“循环”不像电影中可以“无限”，今年年初第三次警示后，企业财务状况一路恶化到奄奄一息。最新三季报可谓“满屏皆负”，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所有者权益跌落至负的8.72亿，此次资产出售即便全部入账也仅够“填平”。

2019年其第二次“保壳”之后曾被交易所问询“主营业务持续经营能力是否存在重大不确定性？”彼时人人乐尚能回以肯定答复，再如数家珍地开列一连串底气。

这一次，曾经的那些即便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底气”，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的“不祥之兆”取代：资金链危机、缺货持续、供应商诉讼盈门；门店关停转掉三分之二，现存门店也在歇业边缘徘徊；规模庞大的购物卡窟窿一直悬顶；诸多困境难以改善之下品牌与信任危机如影随形…..

不难看出，拼尽力气腾挪“保壳”中的人人乐，即使得以在资本市场勉强存续，保下来的也只是一具“多种疾病缠身的空壳”，其公司治理结构与经营状况的前景相当堪忧。反差强烈的是，其股价却在“保壳”刺激下一个多月频频异动暴涨超过两倍。

古语有云，事不过三。第三次“保壳”之后，人人乐还能撑多久以及“是否有能力持续经营”，都将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

关联交易续命

人人乐这次出售的两家下属公司股权对应核心资产主要是两处不动产：其一为西安配销位于阎良区的物流园区相关土地、仓库、配套建筑等；其二是主要用于其西安南郊店的近4万平米商业房产；两项标的资产合计估价约8.84亿人民币。

公开信息显示，2009年，宣称“总投资4亿人币”的西安配销的物流中心项目，作为“市、区两级重点项目”成功落户，一期常温仓2011年开建，后陆续又扩建了2号常温仓库。

2013年人人乐使用IPO时的超募资金启动对该物流中心的扩建，除2号常温仓外扩建内容还包括一个生鲜库项目，彼时公告称“该项目具有一定超前性….生鲜库工程建成后能进一步提升生鲜经营能力。”

然而，此次出售的评估报告显示，其生鲜仓库至今仍为“在建工程”。重组方案称，“该物流园资产整体使用效率较低，除其中一部分仓库出租给西安超市以外，其余现处于闲置状态。”

与该现象呼应的是，人人乐生鲜品类的经营占一直很低：2023年财报与2024年半年报披露的生鲜占比都处于15%上下。

受让西安配销的，是一家设立于2024年12月5日的新公司——西安东和晨升商业运营管理合伙企业（有限合伙）（简称“西安东和晨升”）。

这个“新面孔”背后站着的是“自家人”：西安东和晨升由西安瑞鹏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简称“西安瑞鹏资管”）持有100%股权，后者为人人乐第一大股东——西安通济永乐商业运营管理公司的上层股东之一，因此这笔交易属于关联方接盘。

以眼下的市道，对于一个“基本处于闲置的物流仓储项目”，除了关联方，也的确很难找到一个愿意拿出2.79亿、溢价77%的“接盘侠”。

西安高隆盛公司的收购方陕西韩建信诚投资合伙企业（有限合伙）（简称“陕西韩建信诚”），成立于2017年。

韩建信诚与人人乐表面上看没有关联关系，不过，上一次人人乐卖资产保壳时，曾出现过非关联方接盘后不久，就将资产又全数转让且转让对象恰是关联方。

2020年末，急于“摘帽”的人人乐接连变卖资产，通过出售永和坊项目和转让持有西安赛高国际房产的子公司100%股权入账合计约8.4亿。

这家子公司为“西安人人乐实业有限公司”，陕西省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纾困基金合伙企业和陕西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联手以4.64亿元受让，持有两年后悉数转手给两家新设立企业。

这两家新公司大股东除了中国信达还包括一家西安乐丰行商业运营管理有限公司，后者在2019年收购人人乐资产时经核查为上市公司关联方。

这一次西安高隆盛的资产交易，未来会不会再次出现又转回给关联方的的情形，关键看点有两个：首先是当下明面上的接盘方资金实力是否雄厚，根据公司披露数据，答案为否。

陕西韩建信诚主营业务为企业管理，以自有资金从事投资活动。截至2024年9月30日，韩建信诚总资产共计822.52万元，主要投资于两家名不见经传的西安本土公司。

对于如何拿出资金来支付6.05亿元的对价，韩建信诚列举了包括银行并购贷在内的各种资金渠道，最后还是“拍了胸脯”称“有能力按照协议约定付款条件执行本次交易。”

另一看点是，围绕这块房龄约20年的商业房产的交易是否符合商业逻辑，交易事项是否具备商业实质。

对此，参与各方都给予肯定答复，然而实际情况亦值得深察。

重头标的“倒手”历程

人人乐开店一直采用租赁模式，只有西安南郊店自2017年之后改租赁为自持物业，这块房产当时花了人人乐4.2亿，现在又被出售。

值得注意的是，该物业十余年间曾多次转手，人人乐原本一直是承租方，最后是带着“倒逼”色彩购入，其购置逻辑至今看来仍显费解，唯一浮出水面的是：该栋商铺昔日的购买与如今的售出，都与人人乐“危机史”中的重要节点密切相关。

这处物业名为“世家星城四期1号栋商铺”，由西安市房地产开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简称：西房股份）开发。2005年3月18日，西安市人人乐商业有限公司与西房股份签约承租，当年，定位为“大型综合超级市场”的南郊店宣告开业。

世家星城是西安“知名”楼盘，开发周期从世纪之交延拓至今长达二十多年，“烂尾”与重启的反复循环构成其磕磕绊绊的进程，如今衍生为一个“住宅楼81栋、居民5480户（共16725人）”的超大型小区。

2007年，上市公司“天地源”发公告，宣布从西房股份手中收购世家星城项目“部分房地产资源”，其中就包括人人乐西安南郊店所在“四期1号栋商铺”。西安人人乐公司遂将承租人变更为西安市人人乐超市有限公司，与天地源继续履行租赁合同。

天地源有一个密切合作方——陕西东方加德置业有限公司（简称：加德置业），2013年，天地源以39.2亿天价收购后者子公司“加德建设”，以此获得相关项目地块。

2014年，天地源反手又将自己手中的世家星城物业出售给了加德置业，当年12月，人人乐方面与天地源、加德置业签补充协议，西安南郊店又被换了房东。

仅半年之后，2015年6月，人人乐就收到了“新房东”加德置业的起诉状，后者以西安超市公司未及时支付租金为由要求解除租赁合同、支付租金、承担违约赔偿。

2015年年底人人乐一审败诉，法院令其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三个月内搬离并向加德置业交还租赁房屋，另加赔偿等。

公开场合，人人乐称诉讼是因“业主变更后手续方面衔接的原因导致”，另一面，其实则正经历2014、2015两年连续暴亏，分别亏损4.61亿、4.75亿，导致在2016年4月首次迎来“披星戴帽”退市预警。

2016年9月，在“重出江湖”的何明金掌舵下，人人乐将长沙天骄福邸物业卖了4.36亿以此扭亏，自此开启其“每逢危机卖资产”的翻盘手法。

2017年人人乐“摘帽”，与加德置业的“欠租官司”也出现戏剧性反转：当年4月26日，人人乐宣布以4.26亿从加德置业手中买下“世家星城四期1号栋商铺”，从“交不上房租”华丽转身为豪气收购。

2017年5月，东方加德撤诉，法院终止二审审查，双方握手言和。

该笔交易完成后，人人乐西安南郊店成为唯一自有房产的门店。

“哪都不占”的尴尬

对商业地产的这种“左手卖、右手买”，人人乐给出的理由颇有自相矛盾色彩。

据其公开说明，出售长沙物业的原因，原本买来是想做百货+超市，但后来发现“大百货业态已经出现转型与关店的萎缩态势，且该物业周边已经开有大型购物中心。若继续将此物业开发为大百货+大超市的业态已经不适应新的市场形势。”

购买西安物业的原因则是：“更有利于公司打造新的超级综合购物商场；对公司业绩提升将带来积极影响。”

然而，西安南郊店事实上呈现出的业态，恰是人人乐声称“已经不适应新的市场形势”的“百货+超市”，且在世家星城周边更是有多家大型商场和购物中心。

“人人乐（南郊店）这个点位属于哪儿都不占。要新鲜，世家新城二期附近有一农贸市场，小区去那几分钟就到，去人人乐反而需要十几分钟。要品质品类吧，出小区8分钟车程就是麦德龙，旁边有一个华润万家超市，再走一点南飞鸿乐荟中心里有一家盒马”，世家星城E区一位居民说，“现在回想，也就疫情买不到菜那会大家从人人乐上下过单，后来正常平稳之后对它就不太能想得起来了。”

豪掷重金买下这处房产的当年（2017），人人乐的亏损再创纪录——亏损额高达5.38亿元，净利润同比下降近十倍。

世家星城这位小区居民的感受则凸显了人人乐南郊店这处商业物业的区位，一直存在的“哪儿都不占”的尴尬现实。

眼下，这块商业地产又以超6亿元价格售卖，虽有关联方逆势高价接盘，但给人的感觉正如当年蹊跷购入般继续蹊跷。

奄奄一息的“低限度营业”

回看人人乐运营轨迹，直到2020年之前仍一直保持扩张，2017至2020四年的门店数分别为：125家、138家、144家、149家。而持续扩张的另一面是：这些店几乎都不赚钱。

历年财务数据显示，人人乐每年营收前十的门店大部分集中在西安，多的时候会达到8家。其中，西安南郊店占据营收第一的频次最高。

但南郊店运营主体西安高隆盛公司，在自持物业无须缴纳房租情况下，从2022年至2024年上半年却分别净亏损366.91万元、256.49万元、118.27万元。营收冠军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2021年起，人人乐开始“瘦身”，但压减门店未能阻止经营状况的恶化。

其数量最多时候是2020年的149家，2024年半年报披露时还有83家，下半年又完成转让13家子公司（大约40家门店），门店数量降至仅为巅峰期约三成左右。

门店数量萎缩导致营收摧枯拉朽式下降，昔日的百亿营收超市，至2024年前三季仅收入12.27亿，不仅全行业垫底，第三季度单季营收更创下约2.57亿新低。

收入不行，收益更惨。一直以来，人人乐的最大收益来源是“其他业务”，包括“返利及促销服务、租赁收益、其他收益”。

鉴于“其他业务”对应成本微乎其微，这块收入相当于纯收益，2016年曾达十亿规模。逐年下滑后，2023年还有3.37亿，到2024上半年仅1亿出头。

这种趋势下，问题的“终极体现”便是今年5月13日前后爆发的“购物卡提货危机”：因退市预警、持续闭店和突然发生的供应链吃紧等一系列因素的共振，人人乐各门店突然集体缺货。

担心无法兑现货品的持卡人闻风而来，人人乐各店几乎一夜之间挤满了“见货即扫”的人群和空空如也的货架。

至今，这番风波已持续7个月有余，仍未见有明显缓解信号。

以营收多年第一的西安南郊店为例，该店地处刚刚开通的西安地铁环线东仪路站，为“百货+超市”综合体，一楼百货，二三层超市。“购物卡风波”中，其作为区域内“大店”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其从“大卖场”变身“大空场”也已半年有余。

“5月中旬开始，起先是进来‘抢’货的人很多，后来货源补不上，大概从7月份起就基本没什么人了，一楼专柜也撤走得差不多了。”一位仍在留守的百货专柜员工称。

“2019年人人乐的购物卡还能回收到92折，现在圈子里大家都不敢接，偶尔有人要也只能给到一折两折。”一个（购物）卡贩子说。一折两折对于消费者来说卖掉又太心疼，于是更多人只能慢慢耗着。

人人乐企业官网内，仍刊载着危机爆发前夜贵州茅台赴西安南郊店“调研指导”的图文。

画面中展示彼时的卖场状况仍是货品丰足，文字也不乏豪情——“人人乐超市将通过一系列举措，积极助力茅台“一盘棋”战略的实施…..”各种信息均彰显该店“地位”的重要。

仅仅半个多月之后，这些激动人心的合作计划就烟消云散，现在，残留在南郊店内的只有随处可见的大大小小“i茅台”画报。

12月30日下班时间，虽然临近跨年但偌大卖场内只能看到零星几个顾客，食品家杂楼层大部分区域仍是空场，近期到了的一些货品几乎均来自“北大荒集团”。

一两位顾客推着购物车在空荡荡的货架间茫然穿梭，尽可能搜寻着可以“提”的商品来用掉手中还有的购物卡。

在电器、日用品区，几乎空无一物的楼层空无一人，墙柱上悬挂的广播反复放送着“…人人乐全体员工祝您购物….开心”的播音，营造出一种“假装在营业”的超现实感。

西关店既是人人乐在西安最早开设的门店（2000年），其营收大多时候也都在前十榜单内，好的时候会与南郊店比肩第一第二。

现在的西关店，仅保留一层，其他楼层已经转租给了低价服装批发市场。

保留的卖场区域，目前也俨然“北大荒系列农产品专卖”，即便如此大米、食用油都是每人每卡限购两件。

此举显然是为了“细水长流”，以有限的货品，尽可能维持门店“最低限度开门”时间久一点。

断货阴云下品牌与信任危机随行

人人乐的购物卡“窟窿”目前多大？对此可从财报中“预收客户购物款”中得以掌握。

钛媒体APP梳理其历年财报发现，早些年，人人乐会在该项下列出具体明细，包括购物卡（券）、预售供应商费用、单位购物卡和积分。其中，购物卡（券）数量在“预收客户购物款”中的占比一直保持约9成，整体存量一直保持在10亿上下。

2023年末，该余额约8.85亿，当年全年购物卡消费规模财报显示为大约9320万，平均每季度1330万；

2024年一季度，购物卡消费额为2755万出头，考虑到双节效应，这个进度与2023年购物卡消费大致相当，也说明彼时危机还在潜伏于水面之下。

行至2024年半年报，该数据画风陡变：期末“预收客户购物款”减少规模接近2.32亿，减去一季度消费的2755万，意味着有超过2.04亿购物卡消费发生在二季度。

显然，这两亿购物卡突击消费主要集中时段应该在“断货危机”发生之后，即5月中旬至6月末这一个半月时间当中。

7月之后，该数据大幅回落。根据人人乐三季报披露的期末“预收客户购物款”规模，当季仅消耗掉6413万购物卡，虽然这个规模已经远超往年同期，但相比一个半月“出清”两亿卡额的密集程度，仍可视为骤然下降。

原因不消说，自然是断货造成的大多时间里的“无货可提”。

眼下的购物卡存量，以9月末数据作为参考，估计仍有超过5亿规模“嗷嗷待提”。

这些持卡者虽有部分是源自馈赠，但更多则是单位团购后逢年过节作为福利给职工发放而来。在西安及周边区域，近几年本地国资大股东“坐镇”下，购物卡“发行强度”远超其他城市。

面对门店长期缺货断货局面，社媒平台上甚至出现不少“人人乐购物卡消费互助小组”，大家互通信息，发现有哪家店上了点货，离得近的人就可以尽快赶去将卡用掉。

“东奔西跑几个月，从市内到郊县，家人共同出动好容易才把卡用完，但是很戳气（方言，意思接近‘郁闷’），因为花好多钱，买到的都是要么特别贵要么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在超市买的东西。”一位西安市民讲述自己兑卡经历称。

“一次碰到一个‘卡友’，是个老汉，说他一早上跑了五家人人乐，到这一家才算有点东西了。还看到有人说‘人人乐现在有货了，只是价格跟美国一样’。现在我已经再没关注了，反正从此以后也再也不会去人人乐了。”

这位持卡人大半年的经历与心理变化很有代表性，它反映出一个重要现实是：缺货问题持续，购物卡规模压顶，二者叠加之下正在次生出信任危机与品牌危机，甚至有可能摧毁整个品牌。

带着这样三重危机的一个“壳”，即便保下来，要“恢复重建”也是一件充满风险的挑战。